此詞為醉歸遇雨抒懷之作。詞人借雨中瀟灑徐行之舉措,表現了雖處逆境屢遭波折而不畏懼不頹廢的頑強性格和曠達襟懷。全詞即景生情,言語詼諧。
首句“莫聽穿林打葉聲”,一方面渲染出雨驟風狂,另一方面又以“莫聽”二字點明外物缺乏縈懷之意。“何妨吟嘯且徐行”,是前一句的延伸。在雨中照常舒徐行步,照應小序“同行皆狼狽,余獨不覺”,又引出下文“誰怕”即不怕來。徐行而又吟嘯,是加倍寫;“何妨”二字顯露出一點俏皮,更增加應戰顏色。首兩句是全篇樞紐,以下詞情都是由此生發。
在雨中行走,依照生活常態,當然是騎馬勝過竹杖芒鞋,但是蘇軾卻說:“竹杖芒鞋輕勝馬,誰怕?”這里當然不是寫實,而是繼續寫本人當時的心態。當本人具有寧靜悠閑的心態時,即便是竹杖芒鞋行走在泥濘之中,也勝過騎馬揚鞭疾馳而去。這里還隱含了兩種生活的比照,一種是竹杖芒鞋的平民生活,一種是肥馬輕裘的貴族生活。在歷經了政治上的風風雨雨后,蘇軾越來越認同這種真逼真切、平平淡淡的平民生活。“竹杖”、“芒鞋”是蘇軾用來表達平民生活的重要意象,在其詩詞中經常運用,如《初入廬山》:“芒鞋青竹杖,自掛百錢游。”《東坡》:“莫嫌犖確坡頭路,自愛鏗然曳杖聲。”《寓居定惠院》:“不問人家與僧舍,拄杖敲門看修竹。”雖然蘇軾是一位士人和官員,但卻是一個平民藝術家,常常深化民間,并過著平民般的生活。“竹杖芒鞋”就是蘇東坡典型的平民形象,也是其平民人格的真實寫照。
竹杖芒鞋行走在風雨中,本是一種艱苦的生活,而蘇軾卻走得那么瀟灑、悠閑。關于這種生活,他進一步鼓勵本人:“誰怕?”意義是說,我不怕這種艱苦和磨練。這是一句反問句,意在強調這種生活態度。為什么要強調這種生活態度呢?由于關于蘇軾,這就是他終身的生活態度,所以他說:“一蓑煙雨任平生”。“一蓑煙雨”,是說整個蓑衣都在煙雨中,實踐上是說他的全身都在風吹雨打之中。這“一蓑煙雨”也意味人生的風雨、政治的風雨。而“任平生”,是說終身聽憑風吹雨打,而一直那樣的沉著、鎮定、達觀。這一句幾乎就是蘇軾終身生活的寫照。他在政治上不時地遭到打擊,一貶再貶,暮年最后放逐到了蠻荒之地海南島。但是在肉體上,他一直沒有被打敗,一直堅持一顆鮮活靈動的心。當他被貶到海南島,仍可以寫出“云散月明誰裝點,天容海色本廓清”這樣心靈純潔的句子。關于“一蓑煙雨”這樣的意象,蘇軾是十分喜歡的。他對唐代詞人張志和的詞《漁父》中“青箬笠,綠蓑衣,斜風細雨不須歸”這樣的句子極為贊揚,恨其曲調不傳,并將其改為《浣溪沙》中句子(“自庇一身輕箬笠,相隨四處綠蓑衣”)入歌。
我們再看詞的下闋,下闋轉到寫雨后的情形和感受。“料峭春風吹酒醒,微冷,山頭斜照卻相迎。”這里描畫了一個有趣而又充溢哲理的畫面:一邊是料峭春風,作者感到絲絲的冷意;一邊是山頭斜照,作者感到些些的暖意。這既是寫景,也是表達人生的哲理。人生不就是這樣充溢辯證法嗎?在冰冷中有暖和,在逆境中有希望,在憂患中有喜悅。當你對人生的這種辯證法有了了悟之后,就不會永遠沉陷在悲苦和波折之中,就會在微冷的醒覺中升起一股暖意、一線希望。“山頭斜照卻相迎”,是對生活的一種積極觀照,是一種通觀,是蘇軾閱歷磨練和打擊之后,在靈魂上的升華。蘇軾在他的另兩句詩中,也表達這種思想:“參橫斗轉欲三更,苦雨終風也解晴。”意謂凄風苦雨之后也終會放晴的。
其實以上三句表達的還只是一種儒家的境地,這是一種入世的人生態度。在此根底上,蘇軾進一步徹悟人生:“回首向來蕭瑟處,歸去,也無風雨也無晴。”歸去之后,看方才刮風下雨的中央,哪里有什么雨,哪里有什么晴。所謂風雨,所謂晴,不過是人心中的幻象而已。這里蘇軾進入到了佛教所說的“無差異境地”。在佛教看來,“萬法惟心所現”,世界的一切物象皆是心所幻化而出的。假如心靜,世界自然喧囂。其實世界萬物并沒有什么區別,只是我們有了分別心才有了世界萬象。假如我們內心進入到了無差異的境地,世界萬物哪有什么分別呢?因而佛教勸人“無執”,一切都不要執著,不要被外物所系縛。勝利也好,失敗也好,都不要太在乎,所謂“寵辱不驚”。蘇軾在這里表達的正是這樣一種哲理,歸去之后(可了解心靈的皈依),心靈進入了寧靜的境地,再看生活中的風雨或陽光,哪有什么區別呢?都微乎其微。他在此勸人既不要因風雨而擔驚受怕,也不要因陽光而欣喜若狂,一切都恬然處之。這看來似乎有些唯心的顏色了,其實這是一種人生的大境地,是一種了悟宇宙、人生之后的大超越。這也反映出了蘇軾的人格境地,應該說蘇軾的終身根本上到達了這一境地。暮年他放逐到海南島后,又把這三句稍一改,寫入了另一首詩《獨覺》:“瀟然獨覺午窗明,欲覺猶聞醉鼾聲。回首向來蕭瑟處,也無風雨也無晴。”可見,蘇軾是以此來磨礪本人的人格境地,并貫串在他終身的生命進程之中。全詞以這樣充溢哲理的句子收尾,神韻無量,令人深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