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曾在元和年間侍奉憲宗皇帝，參與昭陽宮的內宴。
千歌百舞數不勝數，最愛的還是《霓裳羽衣舞》。
舞時正值寒食春風天，玉鉤欄下香案前。
舞者容顏如玉，不穿尋常俗衣。
虹裳霞帔步搖冠，珠玉飾品叮咚作響。
身姿輕盈似不勝羅綺，聆聽樂聲時行時止。
磬簫箏笛交替演奏，擊打彈吹聲悠揚連綿。
散序六奏衣未動，如云慵懶不飛。
中序初入拍，如秋竹裂、春冰融。
舞姿飄然如雪回旋，嫣然一笑似游龍驚鴻。
小垂手后柳枝般柔軟，斜曳裙裾如云升起。
眉目含情不勝嬌態，衣袖低昂似有深情。
上元仙子招萼綠，王母揮袖別飛瓊。
繁音急節十二遍，如珠玉碰撞般鏗鏘。
翔鸞舞罷收翅，曲終鶴唳長聲引。
初見時驚心動魄，凝視諦聽仍覺不足。
流落人間八九年，耳中再未聞此曲。
湓城只聽山魈語，巴峽唯聞杜鵑啼。
調任錢塘第二年，才有心情問絲竹。
玲瓏箜篌謝好箏，陳寵觱栗沈平笙。
清弦脆管纖纖手，教得《霓裳》一曲成。
虛白亭前湖水畔，前后只排練三次。
后因官職變動中斷，如今樂工已離散。
今年五月到蘇州，朝鐘暮角催人老。
忙于公務常熬夜，不聽笙歌直到秋。
秋來閑悶忽憶《霓裳》，卻無處可問。
聞君轄內多樂工，可有《霓裳》舞者？
答曰七縣十萬戶，無人知曉此舞。
唯寄長歌與我，題作《霓裳羽衣譜》。
四幅花箋碧間紅，舞姿實錄在其中。
千姿萬狀清晰可見，恰如昭陽宮中舞。
眼前仿佛見形質，昔日今朝如一夢。
疑是魂夢召喚來，似被丹青畫出。
我愛《霓裳》君應知，歌詠詩篇皆為此。
君不見我歌云：驚破霓裳羽衣曲。
又不見我詩云：曲愛霓裳未拍時。
由來能事皆有主，楊氏創聲君造譜。
君言此舞難得人，須是傾城絕色女。
吳姬小玉化飛煙，越女西施已成土。
嬌花巧笑久寂寥，娃館苧蘿空無人。
如君所言確如此，但請聽我一言：
若求國色才傳舞，恐此舞將絕人間。
美丑優劣本相近，重在世人如何舉。
李娟張態君莫嫌，亦可斟酌教授之。

• 元和侍憲皇：指唐憲宗李純的年號“元和”，白居易曾在其朝中任職。
• 昭陽：漢代宮殿名，此處借指唐代皇宮。
• 虹裳霞帔：形容舞衣華麗如彩虹云霞。
• 步搖冠：飾有垂珠的冠冕，行走時搖曳生姿。
• 鈿瓔累累：鈿（diàn），金花；瓔（yīng），珠串。形容首飾繁多。
• 散序六奏：唐代大曲的序奏部分，節奏自由。
• 中序：大曲的中間部分，節奏漸趨規整。
• 上元點鬟招萼綠：上元夫人（道教女仙）與萼綠華（仙女）的典故，形容舞姿如仙。
• 湓城、巴峽：白居易曾被貶江州（今九江）和忠州（今重慶忠縣），此處指流落之地。
• 李娟張態：唐代普通樂伎名，白居易認為她們亦可學習《霓裳》。

本詩的教學可聚焦三個維度：
1. 文學價值
- 作為“長慶體”代表作，展現白居易敘事詩“鋪陳始終，層次井然”的特點
- 對比《琵琶行》《長恨歌》，分析白詩“以藝載道”的創作模式
2. 歷史價值
- 通過樂舞變遷透視中唐社會文化轉型
- 結合敦煌壁畫、日本雅樂等實物，考證唐代樂舞的真實形態
3. 美育價值
- 討論“藝術傳承是否需要完美載體”的命題
- 理解“大都只在人抬舉”包含的藝術民主化思想

建議延伸閱讀：
- 《教坊記》（崔令欽）記載的唐代樂舞
- 《唐宋大曲考》（王國維）的音樂史研究
- 《白居易集》中的《琵琶引》《立部伎》等音樂題材詩

全詩以“霓裳”為線索，分四部分展開：
1. 追憶宮廷盛況（開篇至“凝視諦聽殊未足”）：用鋪陳手法描繪舞者服飾、樂曲結構、舞姿神韻，突出“仙樂風飄處處聞”的盛唐氣象。
2. 感慨世事變遷（“一落人間”至“聞道如今各星散”）：通過“山魈語”“杜鵑哭”等意象，對比昔榮今衰，暗含對王朝衰落的隱憂。
3. 重獲樂譜的驚喜（“今年五月”至“似著丹青圖寫出”）：以“魂夢”“丹青”等虛寫手法，表現藝術超越時空的力量。
4. 探討藝術傳承（末段）：提出“妍媸在人抬舉”的進步觀點，主張藝術應突破“唯美”桎梏，具有平民化傾向。

藝術特色：
- 雙線結構：明寫樂舞變遷，暗含時代興衰
- 通感修辭：“秋竹裂”“春冰拆”將聽覺化為視覺
- 史詩筆法：以個人經歷折射歷史進程

此詩作于白居易任蘇州刺史時（825年）。《霓裳羽衣曲》是盛唐宮廷樂舞的代表作，相傳為唐玄宗改編西域樂曲而成。安史之亂后逐漸失傳。白居易青年時曾在宮中觀賞此舞，晚年多方尋訪不得，偶得樂譜后感慨而作此詩，既追憶盛唐風華，也表達對雅樂衰微的惋惜。